海島東北冬天水氣瀰漫,用手往牆上一抹就是一片濕冷。吉他音箱鬆軟,音色沈重鬱滯。連木椅從餐桌下拖出時,聲音似乎都硬是黏了一些。在此地的一切彷彿都會更容易腐敗消亡,藉著那些水氣。

就我記憶所及,母總是痛恨我與父相似之處,所以說起來我的人格該是與父相近才是。喔,姐也常被這樣指責,襪子都亂丟別跟妳爸一樣好不好?弟也是,成天打電動功課都還沒作不要跟你爸一樣好不好?其實父是不玩電動只下棋,但對母來說那都是類似的東西。

總之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都學會鄙視父,其他人認為父沒架子,我們就認為他軟弱;說父信任我們,我們就說他放縱。當父每晚從醫院歸來時,我們會很酷、很成熟的對應(嗨爸你今天沒有值夜班嗎要不要一起來對發票)或關心(爸你累了嗎沒關係你可以用浴室因為大家都洗過了)。至於我們心中的那些疑惑不平,跟弟弟吵架祖母偏袒弟弟乃至於對人生未來與志業的茫然,就都放在心底自己解決了——母是我們欲證明自己能力的對象,而父的心智我們又不信任——在討論我們心目中某些重要決策的時候,常常就是姐弟間交換一下意見、呈報母與祖母等待決策,最後通知父我們決定怎樣怎樣,父也總是說你們好就好這類句型的話語。

舉例來說,姐國中時決定養貓大概就是這個光景。爸,姐想養一隻貓,我們都討論過覺得還不錯,我說。好好養就好,父說。

然後我們才發現父其實是痛恨貓的。當輾轉難眠時他懷疑有跳蚤,看到木質上漆的房門自膝頭高度佈滿垂直爪痕時皺眉,當然還有隱隱然排泄物的氣味、與貓身同等自由遍佈全房的貓毛、偶爾發情似的深夜叫喚。我們會同情他的深深嘆息,也會試圖改善,買驅蚤項圈、貓抓板,設下新的貓沙清理制度,讓廚房與父的寢室從此永遠成為貓足禁區。我們認為仁至義盡了,剩下無法解決的大概就是畜貓者的原罪,本該忍受。

母依舊擁抱親吻依舊斥責一段好長好長的時間,而我們深信一切都是母給予的,住處是母揀選的,祖母是母邀來的,衣襪鞋帽各式才藝補習班,還有應恐懼事物的清單——雖然是透過她的主觀反應——口臭不好虛偽不好軟弱不好沒有愛心跟環保觀念不好像你爸那樣不好……。若不是愛是不可能如此的吧?我們獲得如此多的指引如光,我想,無以回報。

在母親離開之後,祖母渡過任性、暴怒、疑惑的階段之前,我曾經想追索自己身世的上游、家族的記憶,我試著讓祖母回憶父與母之間的情史,或者假借學校歷史課需要作二二八報告之名來所求有關祖父的一切資訊,爺爺以前是做什麼的?爸那時五歲所以他都不記得了是不是?為甚麼他只是在糖廠工作會被懷疑?而祖母總是沉默,也許不知該說什麼,或者覺得受傷。我無法確認,所以也就停止追問。也許祖母已經不知道該對我說什麼了,我對此無能為力。而我就這樣任憑祖母從迴避我的視線,一直轉變到每日出門前的空洞瞪視。不知道背負諸多回憶的祖母與遺忘一切的祖母眼中,我看起來是不是會有些不同?

母不忘在佳節或各人生日來信,我們不總是讓父知道。姐到台北讀書後,收信的任務就落到我與弟的頭上了。數個蒼白潮濕的早晨,我跟弟就這樣在祖母無言的注視下拿著拆信刀坐在地上拆開一封又一封的秘密言語。在白光白信之中,我總暗自揣想祖母眼中的世界,我跟弟的世界此刻看來是很美好的吧?弟總是保持愉悅微笑的,以一種內斂的方式對祖母炫耀該刻的滿足,像孩子對另一個孩子。「阿嬤,是媽寄的信啦。」

受到人口外流與新的醫療中心影響,醫院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少,收不到新的醫生跟病人,只能不斷加重現有醫師的值班時間跟刪減薪資。父的值班時間幾年前就到極限了,月俸倒總是首當其衝。還好家裏的消費習慣本就單純,母離開以後,甚至只能稱為單調,家裏的毛毯棉被上衣圖書就是那些,不更多也不更少,只要打開自己的寢室,就可以隨性撿起一把童年夜夢。晚餐弟能處理,照顧尚可自行行動的祖母也不甚難,頂多就是紙尿布吃飯洗澡吃藥,工作量對已屆成年的我們來說還可負荷,所以沒請看護或是外勞。

結實的檜木床板加上薄床墊硬枕頭,每夜我躺在床上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穿過層層組織骨骼肌肉脂肪之後居然還能如此清晰,那不應屬於蒼白纖弱肉體的強壯篤實,我總因此落差覺得美幻溫暖,並依此構築進入自己與未來的情人纏綿而我聆聽對方心跳的情景、編織情話。而弟就在房間對面另一張床上,一樣的堅實床具組合。我從沒問弟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不過應該不需要吧,這不是疑惑。我們不打鼾,不磨牙,不作多餘交談,無聲黑暗中,只有心跳在各自的床板。而我耽溺其中。

父為祖母買了助行器,單手四足的那種,也給祖母戴上寫有家中成員聯絡方式的名片,讓祖母可以自己出門曬曬太陽,當然我們不會讓祖母自己出門,只是我們總有都不在家的時候。

祖母迷路幾次,不過社區的人大多認得,總能帶她安全歸來。我跟弟熟能生巧,有時等父回家才告訴他,阿嬤今天自己跑出去,所以有晚一點回來喔。然後父會說,喔?這樣啊?你覺得請一個看護有沒有幫助?接著我們可能會說,太貴太多餘而且也不真具防止類似事件發生的功能看看醫院裡的那些護士就知道囉,再加一道鎖可能還比較有用。

父親大概就會加一道鎖。

每次天氣好的週末帶祖母出門,我或弟就會帶一本書跟在其後,隨之坐在社區公園長椅看眾生百態,或以一種瀟灑的自覺閱讀,直到夕陽西漸,我們會領祖母起身返家,而祖母總會全程瞪視著我,面容僵硬,彷彿冒險初涉人世,或有什麼即將要說出的話語在我體內。若是弟多會微笑,以話語對應。我則沉默以手牽引一切。有時會被同校同學認出,雙方就說些應場面的搞笑渾話表達善意,當然內容都刻意忽略祖母的存在。

我與弟的泰半中學生涯就這樣渡過。弟對貓的溺愛有增無減,很快所有關於貓的工作都由他負責了。貓一直沒死,八九個年頭過去了。我本來以為寵物本應是一種生活短暫的幻影,看著它們出生,很快迎接它們死亡,讓人說「啊這就是生命啊」之類的感嘆的存在。但貓在我眼前一直一直行走,跳躍,磨爪,搔癢,掉毛,在弟懷中與祖母一同陪弟拆閱母親的信。那些毛依舊隨著溼氣黏在各個角落,雖然許久之前就不再沾粘祖母的衣物了。遺忘與空白能在人世行走如此漫長。

暑假祖母真正失蹤的那天,我們並不確定究竟是父前晚值班前忘了鎖門,還是我們睡前檢查出了差錯,又或者祖母終於在如此漫長的時光內自行領會了(或回憶起了)開抽屜拿鎖解開大門兩道鎖的技術,總之祖母倚著閃耀冰冷金屬光芒的助行器一步一步將自己連上一個旅程。我們從上午找到午夜,中間弟只為了拿手電筒回家一次。父聯絡派出所,弟跟我製作用來貼在社區公佈欄的公告,赫然發現,那些和藹瞇眼害羞咧嘴的照片都已不像祖母了,甚至陌生。

姐說要跟店裡請假回來,父與我都說不必。弟在市區內繞來繞去,我則是一直待在社區公園的長椅上,說服自己相信也許祖母會走回這裡。母的手機時常更換,也不用電腦,這些事我只能用信紙傳遞了。已經考上大學的我暫且沒有課業壓力,整天待在那裡書寫跟閱讀,有種不事生產的背德快感。

祖母失蹤的第三天,因為類似腐敗老鼠屍體的氣味,在抱怨之下引來社區清潔人員的搜索,不可思議的就端正平躺在我所待長椅左後方,約莫三四公尺距離中的灌木叢裡,那些該要濃烈的氣味我居然完全沒有知覺。我想去看祖母,旋即被社工攔下。一個好奇的外籍勞工剛從那裡出來,也許是弟的朋友吧,曾見過她與弟交談,此刻也告訴我,不要看,很可怕。有很多蟲嗎?有蜈蚣嗎?我問她,她沒有回答。我看到一個與我同齡的男性,爬到圍牆上,雙手將相機舉過頭頂,試著對準祖母的方向按下快門。此時我才發現,祖母金屬助行器的一角在樹叢的縫隙中閃耀,它還直直立著,靠那四支對稱短小彎曲的腳。長椅上的我只要一回頭便能瞧見那細小的金屬光澤,但這幾天來我從沒這麼做過。

是忘了回家吃飯才餓死的?時間到了就想找個地方睡就跑進去了?下午,我聽到社區管理員跟地方員警的討論。黃底紅字的膠帶拉起,圍住樹叢。弟見到坐在長椅上的我,只是抱一下我的肩膀,嘆息。父請來的道士高舉招魂鈴,一路以刺耳程度搖響,一路叫喚,我才跟著隊伍返家。祖母不是基督教嗎?我突然問弟。弟說那不重要,就又抱住我的肩膀走了一段路。

告別式前夕,我思索要寫什麼樣的信給祖母,便在房裡隨意走動,打開父的房門時,望著那張棉被折疊整齊的雙人床,我才發現好多好多年沒有看到父下棋了。母跟姐都回來幫告別式的忙,而母跟她的第一封回信是同一天到達的。會場中父曾經一度重心不穩,母即時一把攙扶,這個畫面讓我印象深刻。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我也開學在即。動身那天,弟還在睡時我就起來了,一個人坐在床上看著那些多年不變只是褪色泛黃的吊飾、壁紙、桌燈、被巾、床墊、書櫃桌椅想了好久。

我離去之後,家中收信的大概就只剩弟一人與貓了。看著熟睡的弟試圖想像那副光景(弟是早就預視到了這一年才特意與貓親暱的嗎?),我注意到貓此時並沒有睡在弟的床上。為了不吵醒弟,我盡量輕手躡腳推開房門,無聲尋覓貓的蹤跡。宜蘭一年降雨量最低的月份已經過去,顯然昨晚也是落雨了,四處都泛層薄薄水光。赤足的我在地板一路留下前半足跡,來到客廳,想藉客廳至大門外景物的透明等級來判斷潮濕的程度。

就在那雜物隨意置放,空氣一片冰涼的客廳,我發現了父。父獨自蜷曲縮抱在客廳椅上,兩腳併攏,雙手扣肘平放在膝頭,額就頂著手腕,整個上半身就像一顆球。

「爸?」我輕聲換著。沒有回應。

我聽到父的方向傳來一聲細微的叫喚,是貓。我走近看,發現父懷中的正是貓,看來牠也如同父一樣端正縮坐在父腿上,那雙明亮的眼睛正從父肩與頸的空洞中望著我。父沒有觸碰或是緊抓貓,只是用自己的肉身圍起。我猶豫一下,將手按上父的背。

氤氳,寂靜。日光蒼白來自四周窗門,令人無所遁逃但又微弱。雖然這是看電視的位置,但電視沒開,只在那裡做一個黑色的存在,在那開關之後會有許多熱鬧音效與色彩,還有必然伴隨的陰極射線管嗡鳴,無論何者都太喧囂。父沒有回應我的觸摸,白色的襯衫底下,沒有振動、抽搐或類似的肌肉活動。

「爸,我要走了。」我說。

這張椅子祖母也時常坐著的。因為那些照片,這麼多年來這裡曾發生的一切,終究有些能帶有木質的溫暖香氣,或新貼壁紙的寧靜喜悅,只是需要專注才能回想起來。或許有些遙遠了,但只要專注,我就能回想起來。我嘗試。

我嘗試,也做到了,只是另外一些存在太過巨大,如霧濕黏揮之不去。貓一直沒有試圖鑽跳出來,雖然父的圍繞有諸多空隙,我不確定那是不能還是不願。我想試著多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能在貓的注視之下,蒼白潮濕的空氣中,繼續讓手停留在那已不算寬厚的背上。